2018年3月22日晚6点，北川九皇山，“半坡老家客栈”的老板娘海燕早早关了家门，带上6岁的儿子到娘家吃饭。

客栈和娘家的距离不足300米，出门左拐，溜下小坡，就能看到母亲上桌摆碗筷的身影。“北川人有饭后喝小酒的习惯，饭后老少都要喝。”海燕说，“但5月12号那天是滴酒不沾的，这是我们一家人的默契。”

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，汶川地震，超过8万人遇难，海燕的姑婆和高三班主任不幸遇难。

那天也是海燕在深圳工作的第一天，当北川沦为一座孤城，她和父母失联3天，那种牵肠挂肚至今刻骨铭心。

地震过后，海燕辞去深圳的工作，回到家乡发展。现在，她再也不想远走他乡，她想一直陪在父母身边，“没有什么能比亲人更重要”。

北川老县城地震遗址

3月的北川，山脚的油菜花撒欢儿开。比油菜花好看的是野樱桃，早些日子，家对面的整个山腰都是粉粉嫩嫩的少女色，海燕很享受这种田园风光。

5﹒12地震之后，当地旅游公司投资2.8亿恢复重建九皇山景区。如今，这里已是国家4A级景区，游客四季不断，早已不是十年前的景象。

2008年，海燕19岁，刚从北川中学退学，开始打工仔的生活。如今回忆起5月12日地震，她心里仍会一颤。

那时的北川，当一天小工能赚30元，在景区帮人收门票收入20元。随着同龄人陆续走出北川，海燕有点羡慕，“年轻时候，谁不想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？”很快，她和发小通过老乡联系到深圳一家电子元件加工公司，对方开出2000元的月薪。

虽然父母反对，但海燕还是去了深圳，她渴望到外面的世界看看。

5月12日，是海燕到深圳打工整整一个月的日子，当天，她刚刚结束岗前培训，正式进入车间工作，让她兴奋，做什么都觉得有劲儿。

14时28分，海燕穿好衣服，从职工宿舍踱步车间。不久，她就听到同事纷纷讨论“刚刚发生的汶川大地震”。

“其实我心里是没有多大起伏的，当时我都不知道汶川在哪儿。”

海燕对地震没有概念，印象中地震只是房子微微抖动。她不知道，这场灾难夺去北川近2万人的生命，这是唐山大地震后伤亡最严重的一次地震。当时，家乡已是全世界关注的焦点。

很快，她知道北川地震了。

“我家在九皇山上，不在县城。”但海燕想起表哥在北川打工，下班后，她连忙跑进媒体室看新闻。

“北川县城几乎没有一座完整的大楼。”

她赶紧给父亲打电话，一直显示无法接通，海燕慌了。

宿舍的座机从这个时候开始闲不下来。海燕换了家里的座机号一遍遍打，还是打不进去。她想起镇里的座机号开头都是4732，于是换了尾号，一个接一个随机拨打，“总能有一个拨通吧，我只想知道，我们山里面怎么样了。”

直到晚上十一点多熄灯，海燕也没有拨通一个电话，她不得放下座机话柄，瘫坐地上。在她的记忆里，5月的九皇山应该树木繁盛，野味和趣味才刚刚开始，她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一片废墟。

父母怎么样了？他们还活着吗？想到这些，海燕眼泪一直往下掉，“我不停地安慰自己，哭是没用的，可是眼泪想擦都擦不干净。”

海燕一宿没合眼。

那一夜，震区灾民经历了余震、大雨、死亡、哀嚎……

地震前海燕家的老房子

连续失眠三晚，海燕仍然两三个小时拨打一个电话，但她已经不抱多少希望。海南打工的堂哥和她商量飞回绵阳，却发现一票难求，海燕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。

第四天早上，北川的表哥终于打来电话，“你家里都没事，但是房子没法住”。接着，她又打通父亲电话。海燕如释重负地大哭起来，“心里卸下了一块大石头”。

但她没想到，家在北川县城的姑婆却在地震中遇难。

海燕是被姑婆带大的，姑婆心善，对她也格外疼爱。去深圳之前，她们打了一通十多分钟的电话，姑婆一番叮嘱后问道：“燕子啊，你走的时候能不能来看看我？”海燕连连道好，但走的那天，她却因赶车没有来得及应约。

没想到，这一走便是永别。

海燕后来得知，灾难发生时，正是姑婆送两个孙子上幼儿园的时间，短短几分钟，北川沦为一座孤城。后来，海燕的幺爸带人回去找，小区的楼房已经被吞噬得只剩下两层高，他们续挖了两天半，什么也没找到。

看不到尸体的幺爸不相信死亡，辗转联系各大地震寻人网站，又托人打听当地所有医院，最终，还是没有任何消息。

姑婆的离开成了海燕心头过不去的一道坎，也是一家人最不愿提及的话题。每年清明，她都会给姑婆烧纸，但愧疚并没有因此减少，“没见她真的特别后悔，真的，这十年我都不好过。”说罢，海燕背过身抹掉了眼泪，久久回不过神来。

震后一年半，海燕陆陆续续了解到了更多关于这场灾难的信息。

北川中学复读的好友阿刚告诉她，地震时，学校背后的半个山体垮塌，落石像洪水一样肆虐而下。阿刚和同学从教学楼往外冲，有个男生比他跑得快，掉落的石头速度更快，不巧，刚好击中这个男生。

阿刚吓得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。后面的同学拉了他一把，他才爬起来接着跑。

北川中学成为这场灾难最惨的一页，据统计，1000多名师生在此遇难。海燕的高三班主任魏老师也在14:28分结束了人生的最后一堂课，当时，她正帮另一位老师代课。和她一起遇难的，还有肚子里未来得及见面的宝宝。

后来，海燕所在的高三7班QQ群发起一个约定，每年5月，40多名学生依个人能力自愿捐款，款项最终由一名同学提取并送往远在宜宾的魏老师父母手里。“这是我们对魏老师的怀念。”

十年之后，海燕还清楚地记得阿刚那句“从没想到生命这么脆弱”。她也总是念叨，魏老师是学生时代遇到最好的老师，“她了解班里每个同学的家庭情况，叫我们不要乱花父母钱，她总是教我们心怀感恩。”

遗憾的是，离校前老师送她的那副画，也被留在了跨掉的老房子里。

海燕和家人一起吃晚饭

海燕是2010年的春节才回家的。

地震之后，她曾多次提出回家看看，但都被母亲拒绝：“家里没有吃没有住，你回来做什么？”

新的北川已在安昌镇以东约两公里处落址，距离老县城23公里。这个新兴的县城面积增加215平方千米，至2016年末，常住人口达到22.08万人。

九皇山上，海燕的新家也变成了砖混平房，与老房子只有一墙之隔。父亲告诉她，“石料厚着哩，地基2米，用的都是25的钢筋，至少能承重4层。”

5·12地震后，国家修订并颁布了《中国地震动参数区划图》、《建筑抗震设计规范》、《建筑工程抗震设防分类标准》等文件，灾区重建房屋的抗震能力明显增强。2016年，北川县城已处于8度抗震设防区。

废墟中的老县城则被改造成地震遗址，以“永恒北川”为主题，逐渐对外开放。2018年4月5日的清明，前来参观和祭扫人次近有1.5万。

北川国家地震遗址博物馆的工作人员白强说，接待游客时，他们常常遇到北川当地人，有人对着馆藏文物看很久，那件纪念品可能和他有着某种联系；有人前来祭拜，一句话都不说；也有人，一到遗址就痛哭流泪。

海燕至今都不愿走遗址。

震后第一次回家，担心自己无法控制情绪，她避开遗址，从江油绕远道而行。

回家后的海燕再不想再出远门了，她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。2011年，她和高中同学结婚，两人一起养鸡卖猪。次年，儿子的到来又添了生活压力，经人介绍，海燕到绵阳一家影楼上班，月薪在8千元以上。

绵阳和九皇山的距离是一个半小时的车程，山路通车不便，海燕只能一两个月回家一次。上班时，儿子的小磕小碰总让她牵肠挂肚，回家后，母亲又在耳边唠叨：“你在绵阳工作，和在深圳没两样，反正都是常年见不着几回。”

2015年农历7月14日，是海燕父亲50岁生日。临近中午，她接到了父亲的电话，“今天爸爸生日，你能请假回来吗？”

“店里忙，老板不同意请假。”海燕吞吞吐吐回答。

原本，她想周末给父亲买礼物回家补偿，但电话另一头的父亲声音有点酸，“其实爸爸不需要什么礼物，你能在我们身边就好了。”

挂了电话，海燕原地杵了许久，她决定辞职回家。

共事一年的朋友瞪了眼睛问她：“什么？辞职？你是不是傻啦！”

在绵阳8千块钱的工资算是高薪，对她家而言，更不是一笔小数目。但想起5·12地震那年，自己远在深圳，家人失联、姑婆离世，她觉得没什么比和家人在一起更重要。

“不管以后做什么，我都希望能和家人在一起。”

一家人忙着装修客栈

如今，海燕已把家里的砖混平房改造成三层小楼房，用作经营农家客栈，一家人在客栈内外忙得不亦乐乎。

进入4月，景区生意开始红火起来，每到周末，栈基本满员。海燕和丈夫还找了北川的一些公益机构合作，邀请他们来景区办活动。不少游客留言：“老板人很好”、“夫妇两人热情朴实”、“临走还送了笋子！”

海燕的主要工作是前台接待，闲暇时间，她会跑到后山的鸡圈里收几颗鸡蛋回来，遇上母鸡蹲窝，她就蹦着跑回家，“儿子去看母鸡下蛋呀！”等两人再回去，那鸡已经离开了窝，一摸鸡蛋，还挺热乎。

对于客栈的收入和投入，海燕哪个都不着急，能赚一点就投入一点，“慢慢赚呗”。她还打算开发一个农业观光园，母亲特意拿出私房钱来支持她，“该花花呗”。海燕说，十年前的母亲可不是这样，“嗨，她以前就是个典型的老财迷啦，房子垮了还想进去拿东西。”

听罢，母亲不说话。经过了那场地震，所有人都是新生儿，母亲是，海燕也是。

 “但大家的内心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伤痛。”海燕说，每到祭扫日，九皇山上的生意人都是各忙各的，不像平时叫着喊着拉客。

去年“8·8”九寨沟地震，北川震感明显，刚刚做完腰椎间盘突出手术的母亲无法正常走动，正在卧床休息，发现地震的异样，母亲迅速拉住床杆，哐地一声滚落地上，迅速窜到床底下。

海燕说，母亲时常会有这样的反应。有次午休，卧室半开的窗户忽然抖动，没等反应过来，海燕就被母亲喊醒：“地震啦你还不快跑！”

“没那么严重吧……”没等到母亲的回话，等她翻过身，发现母亲已经溜出门外。其实，那不过是附近的施工队开动了机器而已。“5·12地震真是给她吓得够严重。”

去年，海燕和丈夫带着儿子去新北川，不得已经过老县城。儿子问她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烂房子？海燕解释，这里经历了一场特别严重的地质灾害。她没有提及关于那场灾难的任何细节，也不希望儿子记住这些悲伤，只是重复讲了一些地震逃生技巧，“你要学会保护自己，如果有能力，还要帮助身边人。”

现在，海燕每天都和父母一起生活，忙完一天，就能吃到母亲或婆婆的晚饭。一家人坐满两桌，每桌5盆菜，凉拌的折耳根是她和丈夫山里散步时挖的，清炒的油菜杆是现采的，丸子和豆干是母亲亲手炸的，肉炒的粉条和青椒也是舅舅的菜铺里拿来的。

“能和家人坐在一起吃早晚饭，这才是我最想过的生活”，海燕放下碗筷，打开双臂伸了伸懒腰，日子仿佛又回到了童年。她想陪着父母慢慢变老。

前几天，她教儿子背《游子吟》，儿子指着书上的插图说：“这个老妈妈怎么就一个人呀？”海燕愣了几秒钟，想起自己十年前的远游。

外面的世界早就比十年前更酷，但她从不后悔回来，也没再想过出去。

海燕陪孩子学习